王羲之：用笔赋

右艺分子

王羲之：用笔赋 / 转自：北大书法艺术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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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百忍注译

【内容提要】书写汉字不仅仅是一种行为，更是生命的发现。真正的书者，不仅要有经天纬地之才，还要有辅助王道的修为。金石文字，茂密美丽，骨气遒润，古质英华。真书正书，高强劲实。草书变化，意象纷呈。简言之，书法如人，挺秀英发。书者如哲人，英明诚信，养德从心。书法生命，天地长久，如日月永明，高峰松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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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、汉、魏至今，隶书[1]其惟钟繇，草有黄绮（qǐ）[2]、张芝，至于用笔神妙，不可得而详悉也。夫赋以布诸怀抱，拟形于翰墨也。辞云：
何异人之挺发[3]，精博善而含章[4]。驰凤门而兽据[5]，浮碧水而龙骧[6]。滴秋露而垂玉[7]，摇春条而不长[8]。飘飘远逝，浴天池而颉（xié）颃（háng）[9]；翱翔弄翮（hé）[10]，凌轻霄而接行[11]。详其真体正作[12]，高强劲实。方圆穷金石之丽，纤粗尽凝脂之密[13]。藏骨抱筋，含文包质[14]。没（mò）没汩（gǔ）汩[15]，若濛汜之落银钩[16]；耀耀晞（xīn）晞[17]，状扶桑之挂朝日[18]。或有飘飖（yáo）骋巧[19]，其若自然；包罗羽客[20]，总括神仙。季氏韬光[21]，类隐龙而怡情；王乔脱屣（xǐ）[22]，歘（xū）飞凫（fú）而上征[23]。或改变驻笔，破真成草；养德俨如[24]，威而不猛。游丝断而还续，龙鸾群而不争；发指冠而眥裂[25]，据纯钩而耿耿[26]。忽瓜割兮互裂，复交结而成族；若长天之阵云，如倒松之卧谷。时滔滔而东注，乍纽山兮暂塞[27]。射雀目以施巧，拔长蛇兮尽力。草草眇眇[28]，或连或绝，如花乱飞，遥空舞雪；时行时止，或卧或蹙[29]，透嵩华兮不高[30]，逾悬壑兮非越[31]。信能经天纬地，毗（pí）助王猷[32]，耽之玩之[33]，功积山丘。吁嗟秀逸[34]，万代嘉休[35]，显允哲人[36]，于今鲜俦（chóu）[37]。共六合而俱永[38]，与两曜而同流[39]；郁高峰兮偃盖[40]，如万岁兮千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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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注】
[1] 隶书：即楷书。详见《题卫夫人<笔阵图>后》第一部分注[27]。[2]黄绮（qǐ）：生平不详。[3] 挺发：挺秀英发。[4] 精：完美。博善：博大美丽。含章：包含美质。[5] 凤门：帝王的宅门。兽据：指安定的瑞兽。[6] 龙骧（xiāng）：龙昂举腾跃的样子。[7] 垂玉：秋露光润透明如垂挂着的玉。[8] 春条：春天花木的枝条。[9] 天池：云海。颉（xié）颃（háng）：鸟上下飞。[10] 翱翔：在高空飞行。翮（hé）：翅膀。[11] 凌：升，高出。轻霄：天空。接行：指前后飞成一线。[12] 真体正作：指真书、正书。[13] 凝脂：形容洁白柔润的皮肤或器物。[14] 藏骨抱筋，含文包质：指线条既有骨气又能遒润，内含古质但外露英华。[15] 没（mò）没汩（gǔ）汩：形容流水的样子及其声音。[16] 濛（méng）汜（sì）：古称日落之处。[17]耀耀：光明。晞（xī）晞：天刚明。[18] 扶桑：太阳出来的地方。[19] 飘飖（yáo）：飞翔貌。骋巧：施展高超的技术。[20] 羽客：指神仙。[21] 季氏：此文讲季氏韬光，与历史上记载春秋时季氏掌握鲁国大权，与公室矛盾很多有出入。韬光：隐藏声名才华，这里指沉著内敛。[22] 王乔：汉叶县令王乔，据说王乔有神术，能把脚上鞋子变作双凫而飞翔。屣（xǐ）：鞋。[23] 歘（xū）：同“欻”，迅疾。上征：上升。[24] 俨如：端庄。[25] 发指冠而眥（zì）裂：指进入书写状态的情状。眥：眼眶。《史记&#8226;卷七&#8226;项羽本纪》：“头发上指，目眦尽裂。”[26] 纯钩：亦称“纯钧”，古宝剑名。耿耿：忠心。[27] 纽山：指流水被山峰阻挡，像是打了活结。纽：打活结；缠束。[28] 草草眇（miǎo）眇：简率飘动的意绪，以此形容书法的情状。[29] 蹷（jué）：同“蹶”，跌倒。[30] 透：超越。嵩华：嵩山、华山。[31] 逾：越过。悬壑：悬崖。非越：指如履平地。越：失坠，坠落。[32] 毗（pí）助：辅助。王猷：王道。儒家讲究“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王道，换句话说，因为书法完全能够起到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的作用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就不乏有辅助王道的作用。[33] 耽玩：专心研习；深切玩赏。[34] 吁嗟：赞美的叹词。秀逸：清秀而飘逸。[35] 万代：指悠久。嘉休：美好。[36] 显允：英明信诚。[37] 鲜俦（chóu）：少有同道。[38] 六合：指上下和四方,泛指天地或宇宙。[39] 两曜：即日、月。[40] 偃盖：形容松树枝叶横垂，张大如伞盖之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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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译】
自秦、汉、魏至今，楷书只钟繇一人，草书则有黄绮、张芝，至于用笔的神妙，罕有能讲得清楚的。这里以赋来表达心中意思，将书法的形态用语言文字来说明。辞云：
书法与人的挺秀英发有何不同？那是完美的博大的包含美质的艺术。书法的形态，或如驰走帝门而安定的瑞兽；或如浮游碧水而腾跃的游龙。或如秋露下滴垂挂，光润透明如白玉；或如春风摇动枝条，生机盎然但不见滋长。有时，好像鸟儿飘飘远逝，沐浴云海时上时下；有时，展翅高飞，超越云层连成一线。若详察真书正书，则有高强劲实之美。那吉金刻石上的文字，方圆的变化使金石变得无比美丽，纤粗的摆布使器物显得极为茂密。那线条既有骨气又能遒润，内含古质但外露英华。有时像流水没没汩汩，有时又像日落濛汜，只剩日轮如银钩；有时像黎明天亮，样子像旭日挂在扶桑之下。或许是施展高超的技术，状若飞翔，自然而然，应是包容汇聚了天上神仙。有时像季氏韬光，像隐龙一般沉著内敛，却抒发了怡悦的心情；有时像神仙王乔，脱下鞋子，一瞬之间变作双凫飞空上升。此外，如果改变真书的驻笔，就能打破真书的清规，变成草书；总之，书法艺术使人学会养德，变得端庄，但又威而不猛。草书的游丝时或中断，但笔意相连，如同龙凤成群而不争；当进入书写状态时，头发似乎指向了冠帽，眼珠子也特别突出，好像手握纯钩，欲上战场忠心耿耿。忽然挥笔瓜割，黑白分裂，但黑白相间的同时又互相交结，成了聚族而居；或如长空的阵云，或如溪谷的卧松。有时又像滔滔江水向东流注，忽然被蜿蜒的群山打了活结，暂时拥塞成渊。对笔法的掌握，既要施展一箭射中雀目的技巧，又要使出力拔长蛇的全力。那弥漫着某种意绪的书写，草草眇眇，简率飘动，或连或绝，如花乱飞，遥空舞雪；时行时止，或卧或倒，越过嵩山、华山不惧高，越过悬崖履平地。由于书中法象与自然万象契合，这就要求真正的书者要有经天纬地的才能，辅助王道的修为。如果专心研习、深切玩赏，至少也可以积累如山丘一般的功德。多么秀逸，多么悠久，多么美好，那是英明信诚的哲人，但时至今日，却少有同道。可是，书法的存在将与天地一样永久，与日月一样闪耀；书法的生命，如偃盖于高峰之巅的郁郁葱葱的松木，又如万岁千秋，直到永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