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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兰亭序》的真伪驳议(高二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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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1-5-15 12:43:1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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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  题: 《兰亭序》的真伪驳议(高二适)

顷见《光明日报》连载郭沫若先生“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《兰亭序》的真伪”一文。文章的内容,划为七大段,洋洋洒洒,都两万余言。关于兰亭部分,郭先生的立论要旨:在其文(三)“由墓志说到书法。”大抵概括于南京附近出土的东晋墓石(原作墓志,本人改称)。拓片,与王羲之所写《兰亭序》年代是相与上下的。由于墓石上的书体,与《兰亭序》笔迹迥殊,于是《兰亭序》的可靠性的问题,便不能不重新提出了。原文尤其是席清季顺德李文田题满人端方收得吾乡汪容甫先生旧藏“定武禊帖不损本”的跋语之势。他论定了“《兰亭序》不仅从书法上来讲有问题。就是从文章上来讲也有问题。”又其文由(五)到(六)揭题以《兰亭序》为依托,郭先生更斩钉截铁的批判了这篇文章,“根本就是伪托的,墨迹就不用说也是假的了。”郭的决定性的论断如此。又其文(七)“王羲之的笔迹,应当是怎样。”这一段作者更认定“现存王羲之的草书,是否都是王羲之的真迹,还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。”这些又都是郭先生根本在怀疑凡属祖刻“澄清堂”及其次“淳化阁”等丛帖上刻的右军书迹,此乃不啻在帖学上作了一个大翻身。惟茲事体大;而问题又相当的繁复。今日而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,倒真是使人们能够“惊心动魄”的。二适无似。谨以浅陋之质;怀战慄之思。俾掇芜言,创为驳议如左:

    首先郭先生之为此文。愚以为是系于包世臣在其《艺舟双楫》论书十二绝句内。咏“龙藏寺”诗。诗云:“中正冲和龙藏碑,坛场或出永禅师。山阴面目迷梨枣,谁见匡庐雾霁时。”世臣设想“龙藏寺”为陈智永僧所书。又其自注“称‘龙藏寺’出魏‘李仲璇’‘敬显隽’碑。……左规右矩近《千文》。《书平》谓右军笔势‘雄强’,此其庶几。若如‘阁帖’所刻,绝不见‘雄强’之妙,即《定武兰亭》亦未称也”等语。世臣本以北碑起家,其不信“禊帖”及大王书,此影响尚属微薄。(余疑包未见帖本佳刻,其于华亭模“澄清堂”又顷水雨十一字,未为能手。而世臣极称之。至“龙藏寺”为北齐张公礼之书,宋拓本字迹尚存,何可张冠李戴。)至李文田题端方《定武兰亭》,疑问丛生。其断语称“文尚难信:何有于字。”这问题就显得重大了。何况郭先生对“右军传世诸帖,尚欲作进一步的研究”主张来。

    今吾为驳议行文计。请先把清光绪十五年顺德人李文田跋端方的帖语所存在的诸疑义,檃栝起来,分为两点。盖缘郭文李跋,前后都有错杂突出的意义。窃恐理之难清;词安可喜。

    (一)李云:“定武石刻,未必晋人之书。以今所见晋碑,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,此南朝粱陈以后之迹也。可疑一也。”按李称晋碑,系指《爨龙颜》《爨宝子》的笔意不与《兰亭》帖合。郭文则指南京镇江先后出土之东晋墓石拓片上之隶书也。墓石文差不多均与《兰亭序》在同一个时期.而墓石与《兰亭》笔迹,又是悬殊。

    (二)李跋引用《世说新语?企羡篇》王右军得人以《兰亭集》序方《金谷诗》序。又以已敌石崇,甚有喜色条。李云:“刘孝标注引王右军此文,称曰‘临河序’,今无其题目,则唐以后所见之兰亭,非梁以前之兰亭也。《世说》云:人以右军《兰亭》拟(按此当作方。拟方两字,意小有别。)石季伦《金谷》,右军甚有喜色。是序文本拟(此处即见方、拟字用法。)《金谷序》也。今考《金谷序》文甚短,与《世说注》所引《临河序》篇幅相应。(此处李以用字异于世说,本文已自入误矣。)而《定武本》(应作兰亭。定武与兰亭用法自有别,此李又一误。)自夫人之相与下多无数字。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。不知其与《金谷序》文不相合也。可疑二也。即谓《世说注》所引,或经删节。……然录其所述之下,《世说注》多四十余字,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;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。此又其与右军本集不相应之一确证也。可疑三也。有此三疑,则梁以前之兰亭,与唐以后之兰亭,文尚难信,何有于字。且古称右军善书:曰‘龙跳天门,虎卧凤阁。’……故世无右军书则已,苟或有之,必其与《爨宝子》《爨龙颜》相近而后可。以东晋前书,与汉魏隶书相似。时代为之,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,然则定武虽佳,盖足以与昭陵诸碑相伯仲而已。隋唐间之佳书,不必右军笔也,往读汪容甫先生《述学》有此跋,今始见此帖。亦足以惊心动魄。然余跋足以助赵文学之论,……”等语。今按李文田此一跋文,措词尖巧,一般以为最可倾倒一世人。其跋似又囿于北碑名家包世臣之诗义。以吾观之,包李之论据虽工, 而其言之不中,亦且无能为讳矣。

    此处提示包李评述《兰亭》的识见。而今代郭先生著为论辨,又是采撷前二家先入之见,而更加以序文“癸丑”二字作为留白补填之题材。及“兰亭出于依托,藉词以取证依托者(智永)所露出来的马脚”云云。郭文又说:“现存神龙本的墨迹,就是兰亭序的真本。就应该是智永所写的稿本。”

    以上为撮合郭先生的论列《兰亭序的真伪》的一文。大似拟议个人要为交割清晰。则知余所持之驳难、会其有在,庶无间我乎?以下则节节驳难李文田诸可疑之点。

寻当日右军修其禊事,兴集为文。其手笔藁草,本可无须命题,如羲之之于集序,亦并未著己名也。羲之虽未命题著名,而《世说》本文,固已标举王右军《兰亭集序》字面。至方之《金谷诗序》,岂必在文章短长之数?及梁刘孝标加注,又换新题为《临河序》。是故李跋即不得云:“今无其题目”。况又称“唐以后之《兰亭》,非梁以前之《兰亭》哉?”余意自唐太宗收得《兰亭》,即命供奉拓书人,赵模、韩道政、冯承素、诸葛贞等四人,各拓数本。一时欧、虞、褚诸公,皆模拓相尚。故唐模《兰亭》确甚繁夥。然所谓“梁以前出世之兰亭。”文田究从何得覩?(余此信姜夔说。)遣词缭绕,不澈不明。此李文田之误一也。然吾窃诧异《世说》载“王右军得人以兰亭方金谷诗序。甚有喜色。”夫以誓墓辞荣之身;忽侪望尘下拜之辈。右军宜无可喜。然《世说》竟称其事。吾于此亦欲有如郭先生论文所云:“尽信书则不如无”之感。凡此固《兰亭文》(东坡用此称,)真假的支节问题,原非最要。最要为何?吾请仍以《世说注》为证。吾则重袭郭的原文,抄出《临河》《兰亭》两序为对比的前例。我今也钞《世说注》“陆机荐戴渊于赵王伦;及《陆机本集》全文,为率先解剖李跋中可疑的一件事。即我前文以为文田最能倾倒一世人的一件事。

《世说新语?自新》。戴渊少时游侠条。(文长不录。)刘注如下。陆机荐渊于赵王伦曰:

盖闻繁弱登御,然后高墉之功显。孤竹在肆,然后降神之曲成。伏见处士戴渊。砥节立行,有井渫之洁。安穷乐志,无风尘之慕。诚东南之遣宝,朝廷之贵璞也。若得寄迹康衢,必能结轨騄骥。耀质廊庙,必能垂光瑜璠。夫枯岸之民,果于输珠。润山之客,烈于贡玉,盖明暗呈形,则庸识所甄也。

    与赵王伦荐戴渊笺(陆机本集全文)盖闻繁弱登御,后然高墉之功显。(此下《世说注》有删节)孤竹在肆,然后降神之曲成。是以高世之主,必假远迩之器。蕴匮之才,思託太音之和,伏见处士广陵戴若思,年三十。(此下《世说注》文字,有移动及增减处。)清冲履道,德量允塞。思理足以研幽,才鉴足以辨物。安穷乐志,无风尘之慕。砥节立行,有井堞之洁。试东南之遗宝,宰朝之奇璞也。若得託迹康衢,则能结轨骥騄。曜质廊庙,必能垂光玙璠矣。(此下“世说注”有增添文。)惟明公垂神採察,不使忠允之言,以人而废。

以上《世说新语》的注,与《陆平原(机)集》对看。较易了然“注家有增减前人文集之事。”而李文田跋语却说“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;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。”这是站不住脚的。而李又曾昌言《世说注》《临河序》的文字。与《右军本集》有不相应之确证。李若同时见此二文,倘否可云《陆机文集》,荐戴渊与赵王伦笺,又与《世说注》陆机荐戴渊与赵王伦文,有不相应之确证耶?《世说注》《临河序》(“临河”二字、吾意系刘孝标的文人好为立异改上的。至于末尾上的右将军司马孙承公等二十六人,迄罚酒各三斗诸文。则是记述禊集诗事。此或系禊饮中人写的。刘既删节右军文,遂不妨给他添上,这也是注家的能事。但此别无证据,惟照《晋书羲之本传》称“作序以申其志。”则夫人之相与一大段,确可说是右军的本文。特假此附记。)与《右军本集》序文,同被刘孝标删添而异其词,已无疑矣。本是一个《兰亭》,而李跋乃判为“梁以前唐以后两个《兰亭》,”此李文田之误二也。至于李又尝称:“故世无右军书则已,苟或有之,必其与《爨宝子》《爨龙颜》相近而后可。”吾熟知右军书博精群法,不名一体。今李文田欲强右军之写兰亭,必如铭石之书而后可。斯乃胶柱鼓瑟,亦其无博识常理者。此李文田之误三也。吾行文至此,不禁心情鼓盪。猛忆郭先生原文(七)“王羲之笔迹,应当是怎样” 的小标题下。有云:“关于这个问题,康生同志,就文献中作了仔细探索。”以及康生先生列举了五个例证。结语“是王羲之的字迹,具体的说来,应当是没有脱离隶书的笔意。”等语。旨哉言乎!王右军《定武兰亭》佳本,即是没有脱离过隶书笔意的。但除《定刻五字未损本》,则为最不易识。而非可取证求索于通称褚模之《神龙本》,亦不可以以羲之已变隶入正行,而要其重新字字作隶法。昔黄山谷谓“楷法生于兰亭。”即指《定武本》言。而草生于隶,(草为章草。)正生于草,亦生于隶。此为书法上相传授之一准则,世人往往未尽能识之,今《定武兰亭》,确示吾人以自隶草变而为楷,(此意来经人道过,为吾苦思而得之。)故帖字多带隶法也。昭陵茧纸,如在人间,当亦不外乎此。今欲证吾言,明帖意,特模出如干字如次:《兰亭序》首行(指定武佳本言)癸丑之丑,即系螎扁隶法。曲水之水,如魏《张黑女志》,宇宙之宇,似汉《西狭颂》中字。而王十朋《玉石版本》尤神妙。形骸之外,外字右卜,由急就章卜字来。亦与《瘗鹤铭》外字同法。欣字欠右一笔作章草发笔状,不是捺。老之将至,老字与皇象章草同科。死生亦大矣死字,隶体。临文之文,亦同于急就章。及钟宣示表。(钟帖今本系王临)。此右军变草未离钟皇处。至其序中的改字笔迹。如“回”“向之”“夫”“文”等。凡欧模宋拓佳本,皆未脱离此种隶式。《定武兰亭》,余所见以“元人吴柄藏本”,最为不失笔意。

    又余今为此驳议,在他一方面言之。亦殊想拍合郭先生继康生先生后,“找到了的一些补充证据。”以为他日得有反覆讨论到王右军的字迹真假之所同异。今特根据汪容甫自跋其“修禊序”语甄录少许。容甫的考订鉴赏,其精诣处远在同时的翁覃溪上。观其第一跋曰:“今体隶书,以右军为第一,右军书,以修禊序为第一。修禊序,以定武本为第一。……”隶字着得最有眼光。又曰:“定武乃率更响拓,而非其手书。唐书文苑传,称率更本学王羲之书,可谓高识。此必柳芳、吴兢之旧文。宋子京采用之尔。”称定武为欧阳询响拓,容甫是有一定的看法的。在本题李跋端方的帖尾文,亦尝引用容甫之友人赵文学魏之论断,顾李文田未能领会赵氏之本意,遂至放言一发而难准。赵云:“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于世者,往往有隶书遗意,至开元以后,始纯乎今体,右军虽变隶书,不应古法尽亡。今行世诸刻,若非唐人临本,则传模失真也。”汪容甫题跋到此,吾意必为郭康两先生所叹服。再吾忆往年在沪,于闽诗人李拔可墨巢斋中,偶林子有谈隶变及章今草法之递嬗,墨巢翁是之,别后之翌日,墨巢忽举其所藏王右军书影本见遗。附有残帖拓片,极可贵。此盖吴门缪氏所收淳化初刻也。其书点画波磔,皆带隶法。尝为容甫所推许,今亦见汪氏重模之禊序跋尾中。故容甫曾寄慨词:谓“前贤遗翰,多为俗刻所汩没。而不见定武真本,终不可与论右军之书也。”以上各则,似稍涉琐尾。然为考求《兰亭》之真伪,不知能值得郭康二先生一顾否?然余独不解郭先生论《兰亭》真伪的大文,何以一定要牵联到南京近境出土之晋石。引攻错北碑者为已张目。今审包世臣所咏“龙藏”句意,乃适为浅陋已。(见上下文。)而李文田则昌言“使右军而有书,必其与“爨龙颜”“爨宝子”相近而后可。”吾今试问之,假如王右军当日写兰亭序,竟作“二爨”碑字体,即得符于粱武“龙跳虎卧”之势耶?吾恐其又不必然矣。

    然则此一疑问,将从何而得解,吾于此仍当继吾言也。

尝读张怀瓘《书断》“行书,王愔云:晋世以来,工书者多以行书著名。昔钟元常善行押(字亦作狎,)书是也。尔后王羲之,献之,并造其极焉。”今李文田斤斤焉欲王右军兰亭序之书,与大小爨相近。郭先生以获见王谢墓石,又著论从而广之。且词益加激厉;理益加横肆。吁!是皆不识羲之得名之所自而然。又怀瓘别有《书论》云:“其真书,逸少第一:元常第二。其行书,逸少第一;子敬第二。又右军得重名者,以真行故也。”窃意南京他日倘有可能得再发现东晋碑碣,其碑字亦必与王兴之夫妇,谢鲲等墓石书体不相远。盖南朝本禁立碑。其碑是否出于当时名能书者之手。今则举不可知!观王右军字迹,从未有见之墓石者,其故端有可思。是故郭先生以为江南所掘石刻,“使李文田预言可以说已经实现了一半。”及“将来在南京近境的地下,很有可能有羲之真迹的出土。使李的预言,能得到全面的实现,”等语。鄙意郭先生有此雅怀,则殊难必其料量到此。何也,以碑刻字体例,固与兰亭字迹无可通耳。

    又查宋羊欣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,颖川钟繇条:……“钟书有三体。一曰铭石之书,最妙者也。二曰章程书,传秘书教小学者也。三曰行押书,相闻者也。三法皆世人所善”云。按此即所谓太傅之三色书者,其用法自各有别。吾偶得元人著《衍极》一书。其中有言:“初行草之书,魏晋以米,惟用简札。至铭刻必正书之。故钟繇正书,谓之铭石。”此语明显,堪作前文注脚。缘此之故,使右军写碑石,绝不可作行草。而今右军书兰亭,岂能斥之以魏晋间铭石之隶正乎?是李跋前后所言,均属无所依据,是可不攻而自破矣。考羲之本属各体皆工,允为当时及后世人所临习。今梁陈间书,总不离羲、献父子。而反谓羲之为梁陈以后体耶?此文田之误四矣。吾索不乐随人俯仰作计,如云:“右军书兰亭序,在书法上不妨发挥他的独特性。”又“王羲之所写的行书和真书。是当时的新体字,还不登大雅之堂”等说法。这是譁众取宠。羌无故实。惟草生于汉,汉碑无虑数什佰种,而竟未见有作草者。北朝魏齐、南朝东晋梁陈,书风虽不尽同。而地上所表立,地下所发掘者。累世迄均无一魏晋人行押书,此亦可思矣。溯自唐太宗令弘福寺僧怀仁集王右军真行书,为“圣教序”文刻石。及太宗御书之“晋祠铭”,以至后来敦煌发现之“温泉碑。”(宝刻类篇,著录此名。)始次第开行草立石之渐。厥后高宗御书之“万年宫”,“李贞武,”及“大唐功德颂”皆真行之间也。而文皇父子,亦均得法于右军之《兰亭》。贞观诸臣工,又均竟相模拓羲之《兰亭》书迹。观魏徵对太宗言:“褚遂良下笔遒劲,得王逸少法。”又高宗龙朔间,许圉师称“魏晋以后,惟称二王,”斯乃可见一班。惟模勒《兰亭》,而能夺真,当时只得欧阳询“定武”一刻耳。夫太宗之收《兰亭》也,于羲之传亲为制赞。又誉右军作《兰亭序》,以申其志。文皇“笔意”,更载“学书先须知王右军绝妙得意处,真书《乐毅》,行书《兰亭》,草书《十七帖》”云云。窃以太宗之玄鉴,欧阳信本之精模。当时尚复有何《兰亭》真伪之可言。又观右军年五十三,或恐风烛奄及。遂作“笔阵图”以遗子孙云:“夫书,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,发人意气。”此倘即为《兰亭》法以立家训否?总之《兰亭》而有真赝,绝不能逃唐文皇之睿赏矣。何渭“有梁以前唐以后兰亭之说耶!”此李文田之误五矣。

前义既粗陈。吾乃说向褚模“神龙本”之考究。据郭称:“神龙墨迹本,应该就是智永所写的稿本。也就是《兰亭》序的真本。”此浮誉难实,永禅师无可当。鄙意郭先生既找到了《兰亭》出于依托,此或不得不归之智永。抑或归之智永,始可弥缝其己之依托之说。“墨池堂”所刻,吾不能举。惟知其中亦收有“神龙兰亭”,模手失笔极多。吾不久前在大公报“艺林”,见有署名启功者,谈《神龙本》兰亭一文。及附印有《神龙》全本。予以廓大镜照之,审京“故宫博物院”藏本,与通行石本初无二致。不知此是否为宋人苏耆家《兰亭》三本之一,为耆子、才翁东斋所遗之物,题为褚遂良模者。如其是也。米南宫当日曾谓:“其改字多率笔为之,有褚体,余皆尽妙,此书下真迹一等。;云云。 予今据“艺林”启功先生所谈帖中一字。(每)与郭先生文中所考定为比。启功云:“这里每字的一大横,与上下文各字一律是重墨。而每字的部分,则全是淡笔。表现了改写的程度”。郭云:“这里的‘每’字,最值得注意。他是先用浓墨笔写成一字,然后用淡墨笔添写为‘每’字。故一字中有浓有淡。”我从这一点看来,便知道两位笔下的《神龙兰亭》,原是一个东西。郭先生拟《神龙》于智永,不识别有何种秘义?寻《神龙本》亦只逊于《定武》一筹。故米评又有:“勾填之肖,自运之合”语。已示微意!吾见《神龙》除改字(改笔的率)外,即无一隶笔可寻。意者青琐瑶台,其不逮《定武》乃在自运之合耶?而智永“千文”真迹,(阁帖承足下还来帖。有人认系释智果书。其末两字,为押字也。)长安有刻石,书坊有宋拓影本流传。其真书近虞永兴,(世南本从智永为师)草则多有章书笔致,在铁门限固应有临习兰亭遗迹,但何可以褚模之本归之。至郭称:“帖中‘癸丑’二字,是留下空白补填上的,”以此折服其友人。审文中转折,岂无“口是而心非”。吾意兰亭中的“癸丑”二字,自有此帖,即今化身千亿,自始即已如此作。从来模帖,贵在毫鋩备尽,与真无差,此属是已。窃意“癸丑”一字,如郭的文章所称说“属文者记不起当年的干支,留下空白待填,”然而干支配合,缀成岁纪。此人连著留下两个字的空白,都忘却了。还谈得上什么兴集为文。此等处原不是兰亭序的真伪的核心问题,然若稍稍领会右军的“用笔阵图法”(见后文引)书道固在玄妙之间耳。郭先生于《神龙本》考证精详,此是也。而视为智永之真迹,掠取其七代祖先而代之。鄙意郭先生的友人,震慑于“补填”二字之说。接着便认“兰亭是由于依托。”此其文过饰非,不肯明辨是非。此在今日对人对事,均非所宜出矣。

此处余得钞来唐人李嗣真的《书后品》踵庾肩吾“推能相越,小例而九。引类相附,大等而三。”之意。其书列王羲之为“逸品,”褚遂良得“上下品,”释智永得“中中品。”嗣真兼称“智永精绝,惜无奇态。”此三人《书品》相越如上。倘《神龙》属之智永,取“智”而抑“褚”,无论书迹之相悬殊其“品”亦极难称。是故郭文书后一段,其自发语:“这个墨迹,很可能就是真迹”。又“今存神龙本,墨迹就是兰亭序的真本了。”若视同定案亦颇可有待商之处在。

    或有问余曰:兰亭“癸丑”二字,不作填补说,应作何解?余曰:此王羲之所留真迹也。以《定武》照之,皆然。以其他本照之,亦无不然。寻“笔阵图”:有“夫欲书者,先乾砚墨。凝神静思。……若平直相似,状如算子。上下方整,前后齐平,此不是字,但得其点画尔。”又“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,”此右军屡言之、不一见。观序文“癸丑”一格作两字,如第十二行行首“一世”二字,亦然。丑作隶扁,世字隶草尤神妙。抑此等字法,张伯英亦时发之。顾其佳境,乃在“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”,发人意气耳。何深疑焉!

愚不才中岁嗜书,坐卧王氏书帖。往于佳本《兰亭》,时有心神散朗,一似帖气显露“雄强”,使人凭生振发。故事:有赵文敏在元大德闻,与同时鉴赏家霍清臣等十三人,集鲜于伯几池上。座有郭右之者,出羲之思想帖真迹(刻淳熙续帖中)侑客。观者无不咨嗟叹息,真见有“龙跳虎卧”之势。吾意此并非难遇也。玩书字故应如相马然,牝牡骊黄,妙尽神凝,却能涵茹性趣。又吾每一临习《吴炳不损本》,思与古人“神交”,解衣盘礴,辄成“默契”。此吾之所得也。岂识包世臣能识华亭重开“澄清帖”残本,又顷“水雨以复为灾彼何似”两行十一宇,(据张溥百三名家集,顷水作须求,澄清今传四卷、吾查未见此帖,而戏鸿本未可定为桂模也。)叹其如“虫网珞壁,劲而复虚”而又作诗讥刺《定武兰亭》为未称粱武书平之势。文人见异思迁,是非无准。岂不痛哉!包李一时均服膺北碑,或于帖学褊见,兼有所末窥。此倘《世说》所称:“轻在角角弱中为人作议论者。”

以上余于郭先生兰亭真伪的“驳难”,其大处略尽于此。谨议,一九六五年七月七日夜中南京。

    (原载1965年7月23日《光明日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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