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冠中谈凡高
本帖最后由 非白 于 2010-7-8 18:32 编辑每当我向不知凡·高其人其画的人们介绍凡·高时,往往自己先就激动,却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。以李白比其狂放?不适合。以玄奘比其信念?不恰当。以李贺或王勃比其短命才华?不一样。我童年看到飞蛾扑火被焚时,留下了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,凡·高,他扑向太阳,被太阳熔化了!
先看其画,唐吉老父像画的是胡髭拉茬的的洋人,但我于此感到的却是故乡农村中父老大伯一样可亲的性格,那双劳动的粗壮大手曾摸过我们的小脑袋,他决不会因你弄脏了他粗糙的旧外套或新草帽而生气。
医生加歇,是他守护了可怜的凡·高短促生命中最后的日子;他瘦削,显得有些劳累憔悴,这位热爱印象派绘画的医生是平民阶层中辛苦的勤务员,凡·高笔下的加歇,是耶稣!
邮递员鲁林是凡·高的知己,在阿尔的小酒店里他们促膝谈心直至深夜,凡·高一幅又一幅地画他的肖像,他总是高昂着头,帽箍上夺目的"邮差"一样一丝不苟,他为自己奔走在小城市里给人们传送音信的职是感到崇高。鲁林的妻子是保姆,梵至少画了她五幅肖像,几幅都以美丽的花朵围绕这位朴素的妇女,她不正处于人类幼苗的花朵之间吗!他一系列的自画像则等读完他的生命史后由读者自己去辨认吧!
凡·高是以绚烂的色彩、奔放的笔触表达狂热的感情而为人们熟知的。但他不同于印象派。印象派捕捉对象外表的美,凡·高爱的是对象的本质,犹如对象的情人,他力图渗入对象的内部而占有其全部。印象派爱光,凡·高爱的不是光,而是发光的太阳。他热爱色彩,分析色彩,他曾从一位老乐师学钢琴,想找出色彩的音乐,他追求用色彩的独特效果表现狂热的内心感情,用白热化的明亮色彩表现引人堕落的夜咖啡店的黑暗景象。我从青少年学画时期起,一见凡·高的作品便倾心,此后一直热爱他,到今天的这种热爱感情无丝毫衰退。我想这吸引力除了来自其绘画本身的美以外,更多的是由于他火热的心与对象结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,他的作品能打动人的心灵。形式美和意境美在凡·高作品里得到了自然的、自由的和高度的结合,在人像中如此,在风景、静物中也如此。古今中外有千千万万画家,当他们的心灵已枯竭时,他们的手仍在继续作画。言之无情的乏味的图画汁牛充栋;但凡·高的作品几乎每一幅都露了作者的心脏在跳动。
凡·高不倦地画向日葵。当他说:"黄色何其美!"这不仅仅是画家感觉的反应,其间包含着宗教信仰的感情。对于他,黄色是太阳之光,光和热的象征。他眼里的向日葵不是寻常的花朵,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向日葵时,我立即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,我在瞻仰一群精力充沛,品格高尚,不修边幅,胸中怀有郁勃之气的劳苦人民肖像!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一经被谁见过,它的形象便永远留在谁的记忆里,看过凡·高的《向日葵》的人们,他们的深刻感觉永远不会被世间无数向日葵所混淆、冲淡!
一把粗木椅子,坐垫是草扎的,屋里虽简陋,椅腿却可舒畅地伸展,那是爷爷坐过的吧!或者它就是老爷爷!椅上一只烟斗透露了咱们家生活的许多侧面!椅腿椅背是平凡的横与直的结构,草垫也是直线向心的线组织。你再观察吧,那朴素色彩间却变化多端,甚至可说是华丽动人!凡是体验过、留意过苦难生活、纯朴生活的人们,看到这画当会感到分外亲切,它令人恋念,落泪!
凡·高热爱土地,他的大师风景画不是景致,不是旅行游记,是人们生活在其间的大地,是孕育生命的空间.,是母亲!他给弟弟提奥的信写道:"……如果要生长,必须埋到土地里去。我告诉你,将你种到德朗特的土地里去,你将于此发芽,别在人行道上枯萎了。你将会对我说,有在城市中生长的草木,但你是麦子,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……"他画铺满庄稼的田野、枝叶繁茂的果园、赤日当空下大地的热浪、风中的飞鸟……,他的画面所有的用笔都有运动倾向,表示一切生命都在滚动,从天际的云到田垄的沟,从人家到篱笆,从麦穗到野花,都互相在呼唤,在招手,甚至天在转,地在摇,都缘画家的心在燃烧。
凡·高几乎不用平涂手法。他的人像的背景即使是一片单纯的色调,也凭其强烈韵律感的笔触推进变化极微妙的色彩组成。就像是流水的河面,其间还有暗流和游涡。人们经常被他的画意带进繁星闪烁的天空、瀑布奔腾的山谷……他不用纯灰色,但他的鲜明色彩并不艳,是含灰性质的、沉着的。他的画面往往通体透明无渣滓,如用银光闪闪的色彩所画的西莱尼饭店,明度和色相的掌握十分严谨,深色和重色的运用可说惜墨如金。他善于在极复杂极丰富的色块、色线和色点的交响乐中托出对象单纯的本质神貌。
无数杰出的画家令我敬佩,如周方、郭熙、吴镇、仇英、提香、柯罗、马奈、塞尚……我爱他们的作品,但并无太多要求去调查他们绘画以外的事。可是对另外一批画家,如老莲、石涛、八大、波提切利、德拉克罗瓦、凡·高……我总怀着强烈的欲望想了解他们的血肉生活,钻入他们的内心去,特别是对凡·高,我愿听到他每天的呼吸!
文森特·凡·高1853年3月30日诞生于荷兰格鲁脱·尚特脱。那里天空低沉,平原上布着笔直的运河。他的家是乡村里一座有许多窗户的古老房子。父亲是牧师,家庭经济并不宽裕。少年文森特并不循规蹈矩,气质与周围的人不同,显得孤立。唯一与他感情融洽的是弟弟提奥。他不漂亮,当地人们老用好奇的眼光盯他,他回避。他的妹妹描述道:"他并不修长,偏横宽,因常低头的坏习惯而背微驼,棕红的头发剪得短短地,草帽遮着有些奇异的脸。这不是青年人的脸,额上各现皱纹,总是沉思而锁眉,深深的小眼睛似乎时蓝时绿。内心不易被信识,外表又不可爱,有几分像怪人。"
他父母为这性格孤僻的长子的前途预感到忧虑。由叔父介绍,凡·高被安顿到巴黎画商古比在海牙开设的分店中。商品是巴黎沙龙口味的油画及一些石版画,他包装和拆开画和书手脚很灵巧,出色地工作了三年。后来他被派到伦敦分店,利用周末也作画消遣,他那时喜欢的作品大都是由于画的主题,满足于一些图像,而自己的艺术灵感尚在沉睡中。他爱上了房东寡妇的女儿,人家捉弄他,最后才告诉他,她早已订婚了。(具体的恋爱过程恐怕谁也说不清楚,所以不要轻信任何一种说法-馆长注)他因而神经衰弱,在伦敦被辞退。靠朋友帮助,总算又在巴黎总店找到了工作。他批评主顾选画的眼光和口味,主顾可不原应谅这荷兰乡下人的劝告。他并说:"商业是有组织的偷窃。"老板们很愤怒。此后他来往于巴黎、伦敦之间,职业使他厌倦,巴黎使他不感兴趣,他读圣经,彻底脱离了古比画店,其时二十三岁。
他到伦郭教法文,二十来个学生大都是营养不良面色苍白的儿童,穷苦的家长又都交不起学费。他改而从事宣道的职业,感到最迫切的事是宽慰世上受苦的人们,他决心要当牧师了。于是必须研究大学课程,首先要补文化基础课,他寄住到阿姆斯特丹当海军上将的叔父家里,顽强地钻研了十四个月。终于为学不成希腊文而失望,放弃了考试,决心以自己的方式传道。他离开阿姆斯特丹,到布鲁塞尔的福音学校。经三个月,人们不能给他明确的任务,但同意他可以自由身份冒着危险去矿区讲演。他在蒙斯一带的矿区工作了六个月;仿照最早基督徒的生活,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分给穷苦的人们,自己只穿一件旧军装外衣,衬衣是自己用包裹布做的,鞋呢?脚本身就是鞋。住处是个窝,直接睡在地上。他看护从矿里回来的工人,他们在地下劳动了十二小时后精疲力竭,或带着爆炸的伤残。他参与斑疹伤寒传染病院的工作。他宣教,但缺乏口才。他瘦下去,朋友赶来安慰他,安排他住到一家面包店里。委以宗教任务的上司被他那种过度的热忱吓怕了,找个借口撤了他的职。
他宣称:"基督是最最伟大的艺术家。"他开始绘画,作了大量水彩和素描,都是矿工生活。宗教倾向和艺术倾向间展开了难以协调的斗争,经过多少波涛的翻腾,后者终于获胜了!他再度回到已移居艾登的父亲家,但接着又返回矿区去,赤脚流血,奔走在大路的赎罪者与流浪者之间,露宿于星星之下,遭受"绝望"的蹂躏!
凡·高已二十八岁,他到布鲁塞尔和海牙研博物馆里去看大师们的作品。使他感兴趣的不再是宗教的或传说故事的图画,他在伦勃朗的作品前停留很久很久,他奔向了艺术大道。然而不幸的情网又两次摧毁了他的安宁,一次是由于在父母家遇到了一位表姐;另一次,1882年初,他收留了一位被穷困损伤了道德和肉体的妇人及其孩子,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八个月。凡·高用她当模特,她饱酒,抽雪茄,而他自己却常挨饿。一幅素描,画她绝望地蹲着,乳房萎垂。凡·高在上面写了米歇勒(1798--1874年,法历史学家和文学家)的一句话: "世间如何只有一个被遗弃的妇人!"
凡·高终于不停地绘画了,他用阴暗不透明色彩画深远的天空,辽阔的土地,故乡低矮的房,当时杜米埃对他起了极大的影响,因后者幽暗的低音调及所刻画的人与社会的面貌对他是亲切的。《吃土豆的人们》便是此时期的代表作。此后他以巨人的步伐高速前进,他只有六年可活了!他进了比利时的盎凡尔斯美术学院,颜料在他画布上泛滥,直流到地上。教授吃惊地问:"你是谁?"他对着吼起来:"荷兰人文森特!"他即时被降到了素描班。他爱上了鲁本斯的画和日本浮世绘,在这样的影响下,解放了的阴暗色调,他的调色板亮起来了。也由于研究了日本的线描富岳百图,他的线条也更准确、有力、风格化了。
他很快就不满足于盎凡尔斯了,1886年他决定到巴黎与弟弟提奥一同生活。以前他几乎只知道荷兰大师,至于法国画家,只知米勒、杜米埃、巴比松派及蒙底塞利,现在他看德拉克罗瓦,看印象派绘画,并直接认识了洛特来克、毕沙罗、塞尚、雷诺阿、西斯莱及西涅克等新人,他受到了光、色和新技法的启示,修拉特别对他有影响。他用新眼光观察了。他很快离开了谷蒙的工作室,到大街上作画,到巴黎。巴黎解放了他的官感情欲,是《轮转中的囚徒》一画唤起他往日的情思。
然而他决定要离开巴黎了!经济的原因之外,他主要不能停留在印派画家们所追求的事物表面上,他不陶醉于光的幻变,他要投奔太阳。一天,在提奥桌上写下了惜别之言后,西方的夸父上路了!
1888年,凡·高到了阿尔,在一家小旅店里租了一间房,下面是咖啡店。这里我们是熟悉的:狭的床和两把草椅、咖啡店的球台和悬挂着三只太阳似的灯。他整日无休止地画起来:床与街道、公园、落日、火车在远景中穿行田野、花朵齐放的庭院、罐中的自画像……他画,画,多少不朽的作品在这短短的岁月源源诞生了!是可歌可泣的心灵的结晶,绝非寻常的图画!
他赞美南国的阿尔:"呵!盛夏美丽的太阳!它敲打着脑袋定将令人发疯。"他用黄色涂满墙壁,饰以六幅向日葵,他想在此创建"友人之家"。邀请画家们来共同创作。但应邀前来的只高更一人。他俩热烈讨论艺术问题,高更高傲的训人口吻使凡·高不能容忍,凡·高将一只玻璃杯扔向高更的脑袋,第二天又用剃刀威胁他。结果凡·高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。高更急匆匆离开了阿尔,凡·高进了疯人院。包着耳朵的自画像、病院室内等奇异美丽的作品诞生了!他的病情时好时坏,不稳定,便又转到数里以外的圣·来米的疯人收容所。在这里他画周围的一切:房屋与院、橄榄和杉树、医生和园丁……熟透了的作品,像鲜血,随着急迫的呼吸,从割裂了的血管中阵阵喷射出来!
终于,《法兰西水星报》发表了一篇颇理解他绘画的文章。而且提奥报告了一个难以相信的消息:凡·高的一幅画卖掉了。
疯病又几次发作,他吞食颜料。提奥安排他到离巴黎不远的芦弗尔·庶·奥弗去请加歇医生治疗。在这位好医生的友谊、爱护和关照中,他倾吐了最后一批作品:《奥弗两岸》、
《广阔的麦田》、 《麦田里的乌鸦》、《出名的小市政府》、二幅《加歇像》、《在弹钢琴的加歇小姐》……
1890年7月27日,他藉口打乌鸦借了手枪,到田野靠在一棵树干上将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胸膛,7月29日日出之前,他死了。
他对提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苦难永不会终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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