右艺分子 发表于 2013-9-28 15:16:29

印母/ 杨士修

印母
杨士修

    《印母》,一卷,明杨士修撰。杨士修,字长倩,号无寄生,云间(今上海松江)人。杨氏髫年即嗜印学,每叹顾从德木刻本《印薮》不复见古人刀法,自得顾氏《集古印谱》,豁目游神,究心研讨,自杼机轴,著为是编,对后世印学颇有影响。黄元会序《承清馆印谱》称:“岁壬寅(1602年),云间杨子贻我《印母》三十二则。”三十二则,系笔误,实为三十三则,外总论一章。

是编据《艺海一勺》本校勘。



五观
   刀笔在手,观则在心,手器或废,心乃亡存,以是因缘,名为五观:曰情、曰兴、曰格、曰重、曰雅。

   情

   情者,对貌而言也。所谓神也,非印有神,神在人也。人无神,则印亦无神,所谓人无神者,其气奄奄,其手龙钟,无饱满充足之意。譬如欲睡而谈,既呕而饮,焉有精彩?若神旺者,自然十指如翼,一笔而生息全胎,断裂而光芒飞动。

   兴

   兴之为物也无形,其勃发也莫御,兴不高则百务俱不能快意。印之发兴高者,时或宾朋浓话,倏尔成章,半夜梦回,跃起落笔,忽然偶然而不知其然,即规矩未遑。譬如渔歌樵唱,虽罕节秦,而神情畅满,不失为上乘之物。

   格

   格,品也。言其成就,悬隔不一也。摹文下笔,循笔运刀,锱忽不爽,是名正格;字或颠倒,或出入天趣流动,是名诡格;点缀玲珑,蝶扰丛花,萤依野草,是名媚格;刀头古拙,深山怪石,古岸苍藤,是名老格;神色欣举,如青霄唳鹤,是名仙格;局度分明,如沙岸栖鸿,是名清格;结构无痕,如长空白云,是名化格;明窗净几,从容展试,刀笔端好,是名完格;军中马上,卒有封授,遇物辄就,是名变格;布置周详,如蚕作茧,如蛛结网,是名精格;脱手神速,如矢离弓,如叶翻珠,是名捷格;狂歌未歇,太白连引,刀笔倾欹,是名神格;取法古先,追秦逼汉,是名典格;独创一家,轶古越今,是名超格。凡格有十四,其有天胜、有人胜,俱不能草草便到。

   重

   重,不轻试也。张南本善画火,然画八明王,瞑目沉思七日七夜;蔡邕入嵩山学书,得素书于石室,读诵三年才敢落笔。古今艺家如此类者不可枚举,予谓于印亦然。

   雅

   雅,不亵不俗也。其说有三:其一,受刀者,玉为上,铜次之,玛瑙、琥珀、宝石、磁烧又次之。金银作私印便俗气,如今之青田冻石,有光莹洁净比亚于玉者,甚可宝惜。其高者价亦倍至矣。其象牙但可令闽人刻作虫鸟人兽之形,供妇女孺子玩弄耳。其一,受笔者,古印如皇帝小玺,有“天禄永昌”等类,或八字成文,或九字成文,俱不妨造为一句。若私印有“子孙世昌”等类,甚为闲缓。今人至用诗赋词句或杜撰恶语,可发大笑。又如汉印中有“伊宽私记”云云,二十字成印者,句固不佳,品甚伤雅,然刀颇清耳。又如“冯虎”二字,但有“冯”字,虎则肖形,亦止宜效其手法高古,今之官印不必论矣。至于私印,但可作姓名字,姓名、白笺,小字为佳。斋堂偶一为之。若居士、道人,出身、官衔,则有鬻技道旁者在。其一,受印者,一鉴家,不但妙手不至埋没,且可因而进益,苟遇其人自当技痒;一行世,或以文行,或以诗、以书、以画行,未必便具玄赏,.流传广远,当有识者,一雅人,或斯文同党,或结契金兰,有求宜辄应之;一可人,歌童冶妓,吾兴所到,不妨刻授。可受印者四种,不可者反是,知此三说,自成大雅。

   老手所擅者七则:曰古、曰坚、曰雄、曰清、曰纵、曰活、曰转。

   古

   有古貌,古意,古体。貌不可强,意则存乎其人,体可勉而成也。貌之古者如老人之黄 ,古器之青绿也。在印则或有沙石磨荡之痕,或为水火变坏之状是矣。意在篆与刀之间者也。刀笔峻 曰高古,气味潇洒曰清古,绝少俗笔曰古雅,绝少常态曰古怪。此不但纤利之手绝不可到,即质朴者亦终于颓拙而已。若古体,只须熟览古篆,多观旧物。

   坚

   坚,言不可动也。横如斩,直如劈,点如刺,弯如欲发之弩,一刀便中,毫不假借,令人视之笔笔如铜柱铁栋,撑柱牢固,可以为坚矣。

   雄

   具坚之体,其势为雄。如持刀入阵,万夫披靡,真所谓一笔千钧者也。

   清

   雄近乎粗,粗则乱而不清。须似走马放雕,势极勇猛。而其间自有矩huo、有纪律,井然可循,划然爽目也。

   纵

   拘守绳墨得清之似,而不可谓能纵。能纵者,方其为印也,不知有秦,不知有汉,并不知有刀与金石也。凝神直视,若痴若狂,或累日一字不就,或顷刻得意而疾追之,放胆舒手,如兔起鹘落,则分寸之间,自有一泻千里之势。

   活

   有纵之势,厥状若活,如画龙点睛,便自飞去。画水令四壁有崩毁之意,真是笔底飞花,刀头转翅。

   转

   纵之流弊为直。直者径而少情,转则远而有味。就全印论之,须字字转顾,就一字论之,须笔笔转顾,乃至一笔首尾相顾,所谓步步回头,亦名千里一曲。以伶俐合于法者四则:曰净、曰娇、曰松、曰称。

   净

   大凡伶俐之人,不善交错,而善明净。交错者如山中有树,树中有山,错杂成章,自有妙处,此须得老手乘以高情。若明净,则不然,阶前花草位置有常,池上游鱼个个可数,若少杂异物便不成观。

   娇

   娇对苍老而言也。刀笔苍老者,如千年古木,形状萧疏。娇嫩者,落笔纤媚,运刀清浅,素则如西子淡妆,艳则如杨妃醉舞。

   松

   运刀过实,便觉字画有粘滞之态。善运刀者,要在相其局势,徐徐展手,毋过用力,毋过着意,不患不松活矣。

   称

   字各异形,篆有定法,布置匀称,出自胸中。不称者,虽假借迁就,终有一字似两字,两字似一字之病。善于布置者,即字位小大截然不同,称也,地有空白,亦称也。此所谓因物变化之妙,可与伶俐者道也。以厚重合于法者三则:曰整、曰丰、曰庄。

   整

   整,束而不轶也。篆文清晰,界限分明,如两阵相对,戈矛簇出,各有统摄,整齐不乱也。

   丰

   纤利单薄,是名不丰。丰者,笔端浓重,刀下浑厚,无皮不裹骨之态。

   庄

   巧意舞弄,失于不庄。然庄之流弊,或趋于呆。须在篆法端方,刀法持重,如商彝、周鼎何等庄严,亦自有神采。

   大家所擅者一则:曰变。

   变

   变者,使人不测也。可测者,如作书作画,虽至名家,稍有目者便能定曰:此某笔,此仿某笔,辄为所料。大家则不然,随手拈就,变相迭出,乃至百印、千印、万印同时罗列,便如其人具百手、千手、万手,若海中珍,若山中树,令人但知海阔山高耳,岂容其料哉?惟山知山,惟海知海,惟大家能知大家。然今之晋书、唐画非无大家矣,而世负知书画者甚易,何大家之众耶?曰:不然。如学印者,无不知祖文姑苏,试以文印杂置他名家印中,未有能辨者也。即辨,亦偶中耳,设有巨眼者从旁片语一击,彼仍在海阔山高中也,耳目乱矣。有志斯学者,三复子言。

   贤愚共恶者五则:曰死、曰肥、曰单、曰促、曰苟。

   死

   笔不联属,刀不圆活,其病为死。如痿痹之人,手足虽具而神色耗矣。

   肥

   淡云几片,新柳数条,自饶轻逸之趣。若天资鲁钝,一笔不妥,润至数笔;一刀不妥,修至数刀。甚至本文之外,杜撰增叠。譬如画兔生角,洒汤融冰,无有是处。不如磨落劣迹,重加思想,俟心手已具全印,而后一刀直中,自有疏散轻清之态矣。

   单

   肥而学省又谓之单。譬如花木丛杂则繁,有意删削,不论绿柳妍桃,概拟以老梅古柏为单瘦而已。

   促

   虽分寸之间,数十点画,位置有法,自不促迫。或不善于斯,顿形局促。或故为巧态,则又令空地有余。

   苟

   兴本不到,因求者催索,一时苟完;或意本欲却,因旁人怂恿,勉强敷衍;又或急于毕事,漫试刀笔,此则决无佳作。坏品而亦损名,故大凡精一业者,每不肯草率从事。彼求者未遂其愿,辄加不满之辞,恶知当局之难哉。

   俗眼所好者三则:曰造、曰饰、曰巧。

   造

   或文原径直,拗直作曲;或文实繁衍,改多为寡;或篆法本闲,故意脱讹;或边旁式样,目不经见;或脱手完好,强加敲击,总名曰造。皆俗所惊。

   饰

   犯造之法,惟饰为易。刀笔之下,天然成章。乃非法增添,无端润色,毕竟剪花缀木,生气何有?

   巧

   造之惑人,反类乎巧。盖刀笔杜撰,容或创昔所无,如出巧手,易眩人目,而实不合于规矩,堕落小家。

   世俗不敢议者三则:曰乱、曰怪、曰坏。

   乱

   乱,言其文法错杂,刀法出入也。乱之弊,起于学纵。夫善纵者,行乎不得不行之谓,岂举阵伍悉乱之哉?

   怪

   世有古木怪石,不缘人造,奈何存厌常之心。文不师古,以为变怪,刀不循笔,以为奇怪,适成其为鬼怪耳。

   坏

   古印之坏,其故有二。其一,历年既久,遭遇不幸,无不坏者。然《印薮》姓氏中坏者甚少。其一,军中卒用如“牙门”、“部曲”等,不暇完好。至于今印,亦有坏者,则是老手酒酣兴发时作耳。舍此三者何以坏哉?

   无大悖而不可为作家者二则:曰袭、曰拘。

   袭

   语云:取法乎上,斯得乎中。谓取法不可不高耳。然悟心不开,徒持取法,未有能上者也。即性灵敏捷,不思出人头地,脱却前人窠臼,亦终归于袭而已矣。古印推秦、汉,今印推文、何。其下笔运刀之妙,自有父不能授,子不能袭者。故能为秦、汉、文、何,乃能知秦、汉、文、何;能不为秦、汉、文、何,乃能知秦、汉、文、何。今之印家,未必知此,一意袭取前人所作,便自色飞,所谓父子不传者安在哉!
拘袭之下者曰拘。根器钝拙,全借耳目,以剽窃造绳矩,为准则,胶执篆书。纤悉毕合,循摹笔迹,兢兢镂刻,心手之间,不胜桎梏,安有趣味哉?

   总论一首

   入海量舟,投物量器,任事量才,苟无其才,不必言矣。若能窥见一二,用志精专,则有渐进之法五:一曰虚心,二曰广览,三曰篆文,四曰刀法,五曰养机。盖立志不虚,则见闻必寡;赏鉴不博,则杜撰必多,纵能独创一家,终堕野狐下乘。是以有志之士,秦玺汉章不徒见其文,必如见其人。或成有徐疾,或手有轻重,或心有粗细,或时有闲忙,或兴有浓淡,虽破坏 缺,必洞见其血脉而后已。不独是也,即文、何而下,尚有其人,一长片善,岂不可师?是宜求长于短,略迹窥神而又不止是也。文墨之流,往往有手不执刀管,品题确中;目不熟籀篆,识见实精。尤当领其言论,资吾实行,此所谓心虚而见广,见广而规模尺度固已了然于胸中矣。至于虫鱼鸟兽之文,八体六书之辨,精入丝毫,必经师授,稍有谬误,遗讥大雅。自当穷究偏旁,博综形象。既晓篆法,乃论运刀。印不离握,远若悬弧百步;刀不盈尺,重若发矢持弓。的不审,矢不中,印不审,刀不称。故执刀须拔山扛鼎之力;运刀若风云雷电之神,两言而外无刀法矣!由斯而后,固不难藐视秦、汉,高睨文、何。然而,有不可强者,机也。情神不畅则机不满,兴致不高则机不动,胆力不壮则机不远,此皆不可猝办,甚矣,“养”之一字为要也。不得其时,则累月而不就,不遇其人,虽藏器而不悔,而耳之,目之,饮之,食之,无非是者,此所谓养机之诀。有不鸣,鸣必惊人,有不飞,飞必冲天者也。

   观斯五者,虽功有浅深,智有高下,而进一步则难一步,更进一步则更难一步,天下事尽然,独一小技乎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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